《夏夜里的回声》

白泽

七月末的夜像块浸了水的破布，黏在皮肤上甩不下来。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推开家门——下午改方案时灌了三罐冰可乐，此刻困意被尿意顶得七零八落，索性套上拖鞋出门晃悠，想着绕着小区走两圈，顺便消消食。
路灯在巷口坏了一盏，我摸黑拐进那条熟悉的小路，忽然被风里卷来的铁锈味呛了下鼻子。抬头望去，半人高的野草正从围墙缺口里探出来——那是很多年前就荒废的机关幼儿园，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褪色的彩虹门歪在地上，像条被抽了筋骨的龙。
尿意突然涌得急。我鬼使神差地跨进缺口，踩断几根枯枝。园子里的水泥地裂着缝，碎玻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滑梯的扶手锈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厕所蹲在园子西北角，门半掩着，我打亮手机电筒照过去，瓷砖墙上还留着歪歪扭扭的蜡笔画：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会飞的兔子、被涂成绿色的太阳。
“咯咯咯……”
我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那声音像从头顶飘下来的，细细的、脆脆的，像玻璃珠滚过地板。
“谁啊？”我清了清嗓子，回音撞在剥落的墙皮上，显得格外空。
“哇——”
这次是哭声，带着点抽噎的尾音，像极了小时候邻居家小丫头被抢了糖的动静。我后背开始冒冷汗，尿意却还在催命似的往上顶。咬咬牙冲进去，蹲坑的隔板缺了半块，墙根堆着发霉的破书包，拉链上还挂着褪色的小熊挂件。
当我提起裤子转身时，手机光扫过镜子——镜面裂成了蛛网，里面映着我的脸，还有我身后空荡荡的厕所。
但那笑声和哭声没停，这次听得真真切切，是从二楼传来的。
我抬头往上看，楼梯间的窗户碎了，月光漏进来，在台阶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二楼最东头的教室有光——昏黄的，像老式灯泡在晃，偶尔还能看见几个晃动的影子。“估计是附近的小年轻跑这儿打扑克。”我安慰自己，可腿肚子还是有点发颤。
楼梯的木板踩上去吱呀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快到二楼时，那光突然灭了。
黑暗来得太突然，我本能地去摸手机，可屏幕刚亮就被一只湿冷的手盖住了。
不，不是手。是风？是墙？
“咚咚咚——”
有脚步声从头顶往下跑，又有脚步声从楼下往上冲，像两队人在楼梯间错身而过。我贴着墙根缩成一团，能摸到墙皮上的水痕，黏糊糊的，像小孩没擦干净的眼泪。那脚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乱，有穿凉鞋的“啪嗒”声，有踩运动鞋的“咯吱”声，甚至还有小皮鞋“哒哒”的脆响——像极了放学时幼儿园楼梯间的动静。
“小朋友们排好队，别推别挤哦——”
女声从头顶飘下来，温柔得像浸了蜜。我浑身的血都冻住了——那是多年前去世的王老师的声音，我上小学时，她总在幼儿园门口摸我的头，给我塞水果糖。
我疯了似的往下跑，被台阶绊得摔了个狗啃泥，手机滚进了草丛。等我连滚带爬冲到园子里，抬头的瞬间，呼吸彻底停住了。
二三四楼的窗户里，密密麻麻贴着一张张苍白的小脸。他们额头抵着玻璃，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有的咧着嘴笑，有的张着嘴哭，发梢还滴着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布娃娃。最中间的那扇窗，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敲着玻璃，嘴唇一张一合。
我听见自己尖叫的声音，比那些孩子的哭声还刺耳。
等我连滚带爬跑回家，汗水早把T恤黏在背上。我缩在沙发上灌了半瓶冰水，手机在茶几上震个不停——是同住的室友发来的消息：“你跑哪儿去了？我刚路过老幼儿园，看见铁门挂着新锁，围墙缺口也用水泥封了，说是下周要拆了盖超市。”
我盯着消息看了十分钟，突然想起厕所镜子里的小熊挂件——那是我七岁生日时，王老师亲手给我编的。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帘哗啦响。我猛地转头，看见飘窗上有个水洼，里面沉着颗水果糖，糖纸已经泡得发白，上面印着褪色的小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