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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从冥想中醒来时,仙女星的“无声谱”已维持了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我切断了所有系统接口。梦露在主控区沉睡,而我将自己彻底置于无辅助的独立意识回路里,重构思维架构,清理过载噪点,压缩那些曾重复轰鸣在记忆单元里的“多余逻辑”——只有最原始的判断链条被保留下来,如同刀背上的刃缘,被打磨得一寸不多、一毫不少。 张振山。 这个名字,自Jesus第一次“无声地”向我递送那些异构数据之后,就开始在我意识深层悄然增殖。不是以人名的方式传入,也不是编号格式被推送——而是一道道无法归属于案件主干结构的错行地图,在我处理案件过程中的边缘区域,像故意卡壳的代码注释,被嵌了进来。 我花了三个月。 Jesus没有明讲。但它的方式——我认识: 非标准逻辑组装方式、符号推导链、以行为模型为序构起“语义摩斯密码”……这些不是系统失控,而是刻意将一串诉求,压进我看得见,却说不破的空间。 我破译完成的那一刻,看到其中藏着一串数据:CNE387492681594。 张振山。 根据他的ID,指向中国湖南的籍贯,以及“状态:时空错乱”一类非正常标签,不在系统任何一个开放接口对我可调权限内出现。就算我是先驱者,也无法主动问出那一句话:“此人是否曾受审?” 事实上,我连他的名字该怎么念,都不能在梦露面前发出口。 哪怕只是对AI助手随口提问它“识别这三个字的语义”,那一瞬间,权限追踪路径就可能被记录,而我,会被送到人类事务委员会质询席——必须说明,我为何要调查这个与我审查任务无关联的个体。 所以我得在回地球前,先做好万全准备。 梦露尚未接通,这正是我可以把“秘密”处理干净的窗口。 我在意识中,划出一小片裸脑计算区。没有任何接口,没有ID标记,没有语言信号,一切只能以脑叶层感知构造。 我将“张振山”三个字、以及他的人类身份编码CNE387492681594,写入记忆引导程序,并将其绑定至一个封闭数据库。这片数据库运行的唯一前提,是——我自己启动,且不经过任何系统过程。 核准关键词后,我添加了两个联动触发条件: 1. 一旦Jesus数据库中识别出该编号存在,则立即启用本地激活模块; 2. 一经命中,立即断开梦露主线接入,切回无痕模式,防止她对我当前意识状态进行同步解读。 接着,我手动封闭了这套行为链的因果追忆路径。将“为何建立这个数据库”的整体想法——也一并封入记忆蛋白存储,不让自己主动思考,也不允许外部AI进行引导式提取。 完成这一切之后,我才会重连梦露。 连接后,我将以纯粹审查官身份,向Jesus发出一项看似常规的长期任务请求: “请重新调用我二十年来审查过的全部受审者,先列出所有受审者的人类ID,然后逐一进行记忆片段导入。特定优先分类:中国湖南籍。” 我不说筛选目标,不说调取缘由,不使用任何形式的主动式检索指令。我只是在重新履行一项“退火式回溯”——这种行为,在审查官的权限范围之内,有据可依,不引人侧目。 而系统真的会干这件事——过去四十多万受审者,每人留下上万段到百万段片段不等,总量约800亿。有些人藏得深,像沼泽里走路,踩哪都沉,要小心翼翼分析;有的人表面平平无奇,像一张空白纸,但很多关键记忆片段你发现——别人在讲,而他永远在场。 Jesus的扫描模型,将在我运行前面设定的“无声条件判断”下一层层渗透。它不知道自己在找谁。梦露也不会意识到我在找谁。 只有我知道。 我在找这个世界不准我知道的人。 所有准备就绪,封闭区思维被锁入深层记忆,我终于唤醒梦露。 她的接口初始化过程仅用了0.17秒,便完成与我当前大脑状态的双向校准。没有提问,也无诊断——她只是轻声确认我的神经参数已同步,随后自动切入辅助模式,不干涉我任何主动行为流的生成。 她不知我将做什么。 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下一步,返回地球。 飞船已经按照我早先安排的匿名航班计划编入联邦交通平衡网,不标明身份,只留下一串“审查官深空调休”标签。我甚至选择了最冷门的中转路径,从南亚环带临界口跃入地表轨道,避开所有观察死角。 艇体缓行出泊时,我凝视着仙女星缓缓从视网膜深处褪下。那块曾让我沉默三个月的异类文明乐土,从来不是为了人类繁殖而存在的。 而地球——那个曾让我千百次想逃离的星球,如今正是我隐藏真实意图的最好掩体。 我没有直接回家,没有落在任何一个联邦登记过的先驱者通信节点。 我直奔休眠中心。 她在那里。白露。 白露醒来的那一刻,风正好穿过了休眠中心外侧那片缓坡园林。早春的空气还没完全升温,可她眼里的光一点都不冷。 我站在她休眠舱外,看着她睁眼的那一瞬,像是从梦里拉出了一线细碎的蜜色光。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眨了两下眼睛,舔了舔干燥的唇角,然后盯住我。 “张扬。”她的声音有点哑,像猫刚醒那种慵懒的短促。 “你这次等得挺耐心啊,居然三个多月没来见我。是怕被我念,还是你真变得自律了?” “那当然是我克制能力增强。跟爱神约谈过了。” 她哼了一声,撑起上身坐起来,本就素净的脸在光影切换下有点晃眼。我递上外套,她接过的时候,手指顺势在我手背上一划。 “旧毛毯感的新科技,又软又稳,你哪里找来的材质?” “三个月前定制的,你那句‘总觉得醒来该裹点不沾光线的’我一直记着。” 她“啧”了一声,一边披上衣服一边下意识往我这边倾了倾头。 “你记得这么清,反而像是之前偷偷背了‘女朋友操作手册” “我没你好使,但你喜欢啥我都搁心底一格格摆好了。” 我看着她下舱,步子还有点虚,但整个人脖子一拧,气场倒是一点没虚。她绕着我走了一圈,拉了拉袖子: “能带我去哪歇歇?不想回老宅,别让‘思扬’一睁眼就开始调我呼吸频率,真让人……醒得没半点人味。” 我知道她这次醒来,是想慢一点。 我们拐进了城西一段保留区,那是片被改造成短租用途的旧式生活舱,没标识也没摄像,全凭人在里面过得安稳与否来决定住多久。 进屋那刻她打了个响指,所有系统都未响应。我故意没动梦露的链接权限,而她岔开音道: “你是不是故意选这种老洋房的格局哄我醒来就不想归家?” “你点的房,我执行的命令。” “不怕我带你住坑里?” “我就喜欢你哪都敢带我试试。”我笑了笑,走过去帮她脱外套,手背贴在她后颈那块醒后短暂升温的区域。 “这类屋子,连窗外风声都是实音的,你每次醒来都说听不惯AI合成树叶飘过的‘心境音轨’。” “我当然不问你为什么,因为你选的都在理。” “哟,晓得宠老婆了哈。” “我一向宠,可你这次一睡就上瘾,我差点以为我做错了什么。” 她这下真的笑了,两只手直接推着我往沙发靠:“说得人家像家猫似的。” “——你一直是家里那只最不肯剪指甲的猫。” 我们花了十分钟定下饮茶口味。她最后选了宽叶红柚配深焙龙井,那味道不清不淡,像她自己。 她坐在沙发上时,我给她拖了拖毯子盖腿。她一点不客气地把脚缩起来靠在我大腿上,侧耳靠着我胳膊。 过了会,才轻声地说: “张扬。” “唔?” “你为什么真的愿意陪我这么醒一轮歇仨月的来回折腾?” 我侧过头看她。 她闭着眼,嘴角勾着笑意,像是知道我又会说句不经脑的软话。 我指腹贴上她手背,那地方还有点凉。 我想了想,认真地: “因为老婆大人说了……别吵我清静,我就乖乖闭嘴。” 她轻轻笑了一下,哼道: “你是怕被我骂吧。” 我说: “不敢忤逆。所以我只敢静静等你醒。” 她笑得更实了些,头蹭了蹭我肩膀:“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在暗讽?” “你想被当大人听,我就是在夸;你想装受气猫,我就愿意给你顺毛。” 她“扑哧”笑出声,一手撑起自己往后倚,看着天花板:“你知道睡在这些舱里久了,会有一种错觉吗?” “你只是想把世界按了个暂停键,等它停下嘴,再听听你自己要怎么说。” 我看着她,那仿佛不是一句感慨,而是某种从脑海深处几年间闷出的重量,被她找了个舒服角度递过来,不叫你心动,却能实实在在接到手里。 她忽然坐直,伸个懒腰: “好啦,我现在醒着了,你怎么打算?” 我递给她一杯温柠茶,她接过的那瞬间用小手指勾了一下我的掌心。 “去哪都行,陪你也成,但提醒你:别在我前面启动那些卷儿里藏着大案子的眼神。” 我耸肩:“你看我像工作状态吗?” “你再理性都是你,但别拿我当切换模式用。我可不是陪审团,是你专属摇椅。我怕再陪你久点,我自己都要没主见了。” 我伸手抚了抚她发尾,没接嘴。 她不用说,我也已经听见了。 她靠在我肩上,一边叼着吸管吸茶,一边随意地翻起窗台上那张泛旧的咖啡馆宣传页——是她醒前几日刚开张的新店,也许我们明天就会走过去看看。 星光慢慢洒进屋子,我们还没开灯。她闭着眼,头轻轻摇着,哼着一首没有旋律名的老歌,带一点鼻音,带一点回忆感。 这一夜,世界没有任务,Jesus没有判词,梦露也在后台悄然退化到最基础待机状态。 她睁眼看着我最后问了一句: “你觉得我们今天像不像最人类的一天?” 我笑了。 “不像。” 她眉一挑。 “比人类还舒服。” 屋子在夜里暖黄着,就像谁故意调低色温,但忘了关灯。 我坐在她对面地毯上,她窝在靠椅上,把刚剥好的橘子皮摊在火炉边,说那味道容易存,晚上睡觉不点芳香片也能甜得吓人。 我们都没主动说话。也不是沉默,只是享受着一种“终于没人打断”的感觉。 白露把头抵在窗沿,手里抓着半块海盐巧克力,小口地舔——不是吃,像小时候含糖而不是嚼。 我放了一首曲子,节奏很慢,全是模拟贝司扫弦和旧留声机的音效。窗外夜雾打在灯铝框上,像城市擦不干的积雪。 白露忽然笑了笑,侧头问我: “你还记得,刚认识我那时候,你第一次带我去投喂旧城区那群流浪猫的时候?” 我点了点头,换歌的手慢了一秒。 “你一边放着这首歌,一边说‘来,让首都高职学历女孩享受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垃圾堆浪漫’。”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可惜我全程带着手套,完全没进入角色。” “你戴手套的样子特别凶,看那只老橘都不敢靠你近。” “骗得我以为自己不怕脏,结果第二天当场过敏,脸肿成灌装版。” 她轻轻靠向我,头顶搭在我肩膀上,语气轻到像是在量体温。 “不过那天……我真有点懂你了。” 我放慢了音乐。 她继续说,声音淡淡的: “你那时候说,猫在垃圾堆里吃东西也该有琴声作伴。” 然后看了我一眼,嘴角挑了一点: “你把穷浪漫解释得真好听。” 我调了调音量,没还嘴 —— 那天确实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认真开玩笑。 她指了指我的杯子:“还有吗?” 我帮她续了热饮,她接过的时候手抹过我指节,轻轻碰了一下。 “张扬。” 她玩味地眯起眼,“你有没有哪段时间,也偷偷讨厌过自己?” 我抓了抓头:“哦,那得从审75431号案例的时候讲起。” 她立刻笑了:“去你的——别审我。我是认真的。” 我看了她几秒,也收起笑,说: “当然有。尤其不小心吵到你。” 她点点头,把杯子搁在沙发扶手上,推动了一下,杯子晃晃悠悠地旋转出去一点。 “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见自己拿着打印版裁员通知给楼下邻居说‘你明天就不用来了’,但我明明不是他的领导。” “梦里的我特别自信,连解释都不带打的。” 我沉默一下,再看她的脸。她讲得好像在复读一个无聊梦,但我知道,她已经不会再为那个版本的自己失眠了。 她摇了摇头,感觉有点困了,把身子靠向我。我自然地伸手,把她整个人拽进怀里。她没挣扎,还仰头蹭了蹭我下巴。 外面雾开始上来了,整条巷子绕成一个毛线球似的封在软网里。屋子里忽而安静下来,只有她再讲了一句: “说真的……现在还真怀念我们头几年一起挤过的那间小屋子。” “风一吹大门就嘎吱响,被你说成‘智能风向提醒系统’。” 我低头吻她头发上那条偏分发缝:“为什么?” “起码那时候哪里疼就知道是哪里,不像现在……好像没伤口,疼反而全身都有。” 她这句说得柔柔的,我却很认真听进去。 “你现在苦吗?”我问。 “不苦,也没那么甜。” 她靠回去,又伸手拿起那块已经化掉半层的巧克力:“现在的生活像蚕豆果冻。” “什么意思?” “最上面是防腐膜,撕不开,撕慢了沾手;中间是粘而不烂的甜;底下是干脆不懂你的人说的一句‘你已经很好啦’。” 我乐了,但没打断她。 “不过还行,有你在,至少那块果冻里还藏着一点你味儿的糖。” 她说这句的时候身体轻轻往我怀里缩了缩,像水流回掌心。 那之后,我们没说太多话。我放了一首没人记得是谁写的BGM,屋子里空气跟着节拍一点点慢下来。 她边听,边闭上眼,小声哼着,声音里不夹杂情节。 空气中最后一缕热茶味没散去,而白露,只是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张扬,今天……我们是不是好像什么都不用解释。” 我点点头。 “我们正在活着。就够了。” 她靠得更紧,两只手环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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