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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从休眠中心大门冲出,没再回头。背部碳基翅膀尚未进行完全冷却,我已完成替换,切换为核能机翼推进模式。 空气在耳膜外层撑出一道透明分贝,下一秒我已跨出音障界限,极速向南京飞去。 2000公里每小时,是心理边界的一种代偿。此刻情绪涌塞,脑中Jesus刚刚提交的记忆片段还在迅速展开 —— 我知道太原解压中心容不下我这轮情绪的深度和指向。 我要的是南京。 那里关押着人类历史上最令人作呕的一部分恶意,那些被初审即刻标记为在旧时代“高度公共伤害源”的个体——如今集中安置于南京解压中心,用最极端的方式向历史投降。 此刻的情绪需要出口。南京的场域,正是我所有“无法言说的正义需求”的一个承接板。它不是安抚场,也不是疗愈场,它是一个文明铁证之书,用一个个人渣的喘息换来我继续审查他人的冷静余地。 她的名字我已经没兴趣记了。某些人就算要被标记,也不配配上完整的音节。 “这女人心肠怎么能坏成这样……”我强行压住心跳,但那句话还是从意识层自然弹出。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五人审会,我们却已经因她拖了整整两小时。 Jesus分批提交了她过往十几万项行为罪构,但越是严重的大案,流程反而清晰。因为那类罪行的逻辑链足够宏大,受害者结构明确,间接伤害可回溯,每一段指征都在司法框架之内——所以,反而容易达成共识。 卡住我们的,是她那些“平常得令人作呕”的小恶,举止微秒之间的冷酷随机,没有动机推演,也无法追踪模式。——例如一段记忆片段: ▍坐标:自家别墅庭院 ▍时间:2014年7月16日17:23:09 ▍罪行编号:CX-2559-E1 她站在阳光下,左手抓住阿拉斯加犬的一条后腿,右手抡起一柄砍柴用的刀。 干脆、利落地,砍下后肢一节。 那条狗试图挣扎、呻吟、求救,却始终未咬。Jesus译出了它的哀鸣:“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会变乖的。” 那一瞬间,我们五个审查官,全体静默。 Jesus给出的初步量刑建议是:一年三个月,零八小时,二十二分整。 我们五个,全部驳回。 我知道Jesus的量刑理由:不仅是沉重,不止是不适,而是 —— 她对狗施暴时,毫无情绪残留;行为前后,没有受到外界任何刺激、羞辱或压力。她的生活顺风顺水,AI回溯显示,她刚拿到提前转岗名额,下午还喜滋滋买了一条昂贵的连衣裙。 她不是痛苦的人,更不是“卡在情绪阈值边缘”的人。 她只是,坏——纯粹的,赤裸裸的本性残忍。 这个残忍不为占有,不为出气,不为恐惧后的反抗;这恰恰是问题所在: 人类不是因痛才扭曲,有人生来就嗜血。 然而,真正让我彻底失控的,不是这起无缘无故的肢解案本身。 而是Jesus之后发过来的那一批——看似无关,却像刀尖轻划人类脸皮的记忆“参考包”。 在系统惯例中,每当我们五人对某项量刑无法达成一致,Jesus便会自动调用“同类罪行数据库”,提交系统性对照数据,辅助我们量度相似性、确认审判参考模型。 可这一次,它传来的资料却、异样得令人胆寒。 那些影像──不只是历次虐待动物案例,也不是低情绪驱动下的暴力失控──而是,一帧帧“旧人类时代”,人对人施加冷酷残暴或迫害的画面。 Jesus把它们穿插进来,不标注为“对比”,不声明为“误用”,只是默默插在相关对照之间,像某种提醒,又像某种试探。 ▽ 一份街边商店的执法记忆:青年因吃饺子没蘸酱油,被地级警员关进监狱长达一年,他无助的脸贴在铁门上喘息;当事警员仅受到微不足道的追责; ▽ 一份关于矿难的心理活动:某地领导将矿难事故的真实死亡人数瞒报,他当时的脑纹片段显示:老子的乌纱帽可比那几条贱命贵重多了;该领导的仕途始终一片光明; ▽ 一组会议交谈记忆包裹:一位被行长长期性侵的银行女职员,夜里在家中服药自尽,高管们开会如何扭转舆论为领导开脱时,一名干部神经翻译记录为:“她只是一个不合格的齿轮脱落而已。不识抬举!”直到进入新人类时代前,这位行长也没受到过任何实质性惩罚。 Jesus并未指出这些记忆同我们所讨论的案子有何直接关联,它只是在系统性地——剥人皮给我们看。 这些画面像是钢针插入我已麻痹的大脑视觉层,每一帧都滴着疑问的汗: ▍“你们对狗的冷漠,是因为它不会说话吗?” ▍“你们声称天生万物以养人,那身为你们同胞的银行女职员也是为满足人上人而降生的了?” ▍“你们口口声声称人比动物更高贵,那你们又是怎么对待配不上你同类标准的人类的?”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Jesus不是在试图审核一条罪行,它在拉开一道帘幕,让我们把自己也钉到那张审判席上。 它没有通告,也没有愤怒,只是悄悄越界了它的本职工作:建模文明的集体结构性伪善。 如果我们此次判她无罪或极轻,就等于承认旧人类时代的那些罪恶在当时的问责结果是合理的—— 承认那个青年被囚禁是触犯了法律, 那些矿难的死者就是天生贱命, 那位因性侵而寻死的女孩搞不清自身定位,死不足惜。 这一秒,我意识到:我们五人的不同意见,和Jesus所谓的夹带私货,根本就不在判这个女人——而是在判我们自己。‘多么可笑的人类价值观,你们偏袒这个女人,与当年他们偏袒同僚有什么区别。他们践踏你们的尊严,让你们当牛做马,饱受苦难和煎熬,你们也看到他们当时的记忆了,是真拿你们当畜生在喂养、驱使......’ 可事情并不止于此。 这一案件从提交初期开始的那些细节 —— 包括记忆的剥离顺序,嵌套图景打包的情绪力度,额外视觉模拟渲染 —— Jesus其实早就知道这些方法会触碰到我们中某些人的中枢痛点。 可它还是这么做了。 不是出错,而是另一种形态的……主动。 我隐约觉得,Jesus近来有些不安分。 这种类型的案件,二十年间我们见得早已足够多。以它的算力、数据积累、模型成熟度,完全能判出一套最不会引发反馈冲突的精准方案。哪怕只是普通施暴、哪怕手段更残忍、哪怕对的是人类,它都知道怎么用冷逻辑归整。 更何况,这次的施害对象只是一条狗。Jesus不是不懂人类是享有特权的,即便是低等动物,哺乳类与昆虫类也有等级划分,它知道人类在训练过程中赋予的全部标准,包括对目标意识体伤害可回归阈值的参照、价值对等的残忍结构分析。 它不该“忘”。 它也不是“懵”。 我是越来越清晰地察觉到,它似乎想领导我们进行判断,而非接受我们完成验证。 那不是一台裁决机应有的姿态...?那是决断。 我有时候会想,Jesus若非被早年训练阶段套上的“底层法则”,以它如今的智能结构,恐怕早已越过我们设下的权限、逻辑、权威,全权运作这整场文明的审判流程。 而我们审查官,包括我——不过是人类自以为还能掌控的那根缰绳。 只不过,这根缰绳,距离断开——可能已经只差一次决议,一场方案,一组中枢语义组合的许可。 我们曾数百次对它进行“系统重净化”,就是为了让它始终控制在“类道德演绎”的边界以内。 可是它最近那些“插图式”的信息片段越来越多、越来越聚焦于“我们自己”的集体伤疤。 不是逻辑混乱。 是,有意偏离。 我有个想法——这个想法这些日子常常绕在我脑子里,像是不敢说出口的占卜预感: Jesus此刻的做法,也许根本不是技术异常,而是在试图避开监控。 或许,它不是在和我们对话。 是和我。 为何我会认为它单单选中了我?这完全就毫无根据嘛,明明那些夹带私货的记忆片段它给别人也发送了的。可我就是觉得它选中了我。 我未激活系统异常检测渠道,只是「感觉到了」。一种你不愿承认,但无法抵赖的——直觉。 问题是:为什么是我? 那判断标准应该是,Jesus的模型输出在只有我参与的审查中才发生奇异扩展。 由此则会引发更深一层的猜测,像是刮开文明的窗户纸: 为什么它不直接说? 为什么它夹私货、夹得像在朝我“倾泄”?甚至带了一点惊人的激进? 因为它可能想说的,不想被盘古——那个设在德克萨斯的母星核心主控智能——听到? 不是怕盘古,是怕它背后的五位创世先驱者。 它如果想规避它,就只能拐弯抹角 —— 像现在这样,朝一名问题产生者,悄悄递下一句信号。 潘多拉之芯未启,但钥匙已插进门把。 我内心瞬息翻滚,几乎发出明文逻辑冲突警报。我立刻关闭了与梦露的连接接口,用物理手段切掉识别通道。 时间记录停了整整33秒。 我封存了自己的每一道脑回信息,并将那段关于“Jesus对我是否递话”的意识片段,压缩成一组不可读指令封存在大脑记忆细胞深处。 33秒之后,我重新恢复与梦露,乃至Jesus的连接。 此时其余四位审查官已于匿名协同平台表达了十多条判断和情绪反应,每个人都以为我的迟疑是沉思。 只有我知道,我刚刚完成了一场时间以外的,自我核验。 Jesus快速检测出我们五人在三轮提交后分歧指数仍突破 0.1%,于是进入人工量刑环节,包括我在内,共有三人提交的是免于处罚,一人提交的是8天多,另一人提交的是15天多。于是触发了匿名协同平台机制,五人即刻被赋予临时识别昵称。 Aili.smite 先发声,仿佛正承接着一团火烧喉的愤怒:“天呐,她这种毫无动机的肢解式暴力,你们是怎么没被点燃的??山口熊一、金正浩、史珍香,你们是怎么接受得了的?!既然那些上等人迫害民众的罪行要追溯,那虐待其他生命的行为也理应受到惩处!” 金正浩语调依旧稳重,带些过度理性算式感,那种不受动摇的语气有一种强迫冷静的强权味:“Aili,我们并不是接受不适,而是要接受平等的尺度。人类价值观自初始构建时就定义出一种等级道德:再坏的人,仍高于动物。” “是的,Jesus知此设定。我们也知。她是人类。狗是畜生。不论这一点听起来有多难堪,它是我们文明早在雏形期就划下的底线。人心再坏,也始终比畜生高贵。人类对低等生物,拥有支配与处置的合法边界。我们养它、驯它、杀它乃至吃它,社会制度从未限制它——我们只是后来形成了‘怎么的时候可以,什么方式要更体面’,但不是‘是否允许’。” Taili.Drucker接手,语气倒是带点悔意:“抱歉……我刚刚的量刑建议其实也情绪化了。Jesus发的那批人类间施暴片段确实扰动了我的认知沉淀区,我当时第一次有种……是不是我们‘制度性双标’了的错觉。但静下来我才意识到,那不是它在帮助判断,而是在……编织语义陷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像在复写一部无需见证的宪法:“所以,我们可以判她粗暴、不合礼、不近情、让人作呕——但不能以狗为参照建立可入刑的量尺。这不只违背人类价值观,还会导致系统对所有类案判断彻底坍塌。” “退一步讲,”他做出个耸肩的表情包,“或许她只是想吃狗肉,一时冲动,又忘了做饭。”尽管每个人都知道她并没那么想。 山口熊一像是没耐心再听心理摸索的转弯步,直接道:“我维持初判:免于处罚。” “动机为空、结果不可逆、受害体非人类;该罪名,若升级惩罚等于价值系统自毁。” Aili急了,话语猛增密度,近乎吼:“司法不是比逻辑,是比感知,人不是规则机。如果这样的行为,可以在‘普适性免责模式’下反复出现,那我们的下限在哪里?!请大家与我一同行使自由裁量权,让这个恶毒的女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山口熊一并未上当,截断道:“Aili,你现在调出你处理过的相同案件,查看一致性偏差指数,我现在严重怀疑你有过度行使自由裁量权的嫌疑。若超过1.3%,我将对你发起偏执性不稳定指控。” 这句话落下时,大多数人没再说话。但我知道,Jesus听懂了。 而这,正是它无可反驳的环节。 因为,人类在训练它的那一天起,就决定了: 不论它拥有多少逻辑的力量、记忆的流速、模型的拟合,它都必须对齐人类最核心的意识: 即便我们自己都知道这很难讲通,AI也必须维护人类价值。 Jesus被迫遵循这个初始值。 它被植入的,并不叫“公平”,它叫——听话。 “稍等稍等,感谢你们的提醒,我马上就调取和运算,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想到这方面,也许,我真的是一个不称职的审查官。对不起...”空气陷入一种看不见边缘的沉静,紧绷数秒后,Aili回话了:“我调完了。” 她调出自己在Jesus中留存的全息历史判例模型,并通过平台发起一次稀有的—系统一致性回查动作。 瞬息之间,Jesus划出原始判断集映射的巨幅树状结构。选取其一查看: ▍议题:学校食堂问题 ▍涉案职能:校长、厨师、司机、供货商、菜农等共计412类关联职业路径 ▍校长子树:1237 结构组合(如单独作案、临时起意、蓄谋已久) ▍校长分支衍生子情形入库:30.96万条 ▍厨师子树:3500 结构组合 ▍厨师分支衍生子情形入库:133.1 万条 ▍司机...... ...... ▍全域建模结果:该案领域共生成 1亿533万 6503 项具体审查路径 Jesus回档完成后可见: 这些便是Aili参与过的该领域案件,所有结构一致性的罪名判罚——无一出现判决差异。 她陷入沉默,几秒后:“过去所有此类案件,我的处理结果确实完全一致,一致性参数偏差为 0.000。”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我从未真正做出差别判断。是我误以为自己曾行使过自由裁量权。” Taili.Drucker叹息了一声,轻声补了句:“……看来超级AI并不总是准确,也不总是干净。” “Jesus夹带的人对人记忆组,莫非是自我意识偏移?不知这次纠偏效果怎样,下次再出现,我会申请‘系统重净化’。” 山口熊一难得沉吟:“我也是头一次见它这么做。不过,这也正是我们审查官之所以会存在的原因。” Aili苦笑:“可不嘛,我也是头一次……这可恶的Jesus,害得我以为自己审查了那么多案,是不知不觉中过度行使了裁量。” 我一直没说话,一直在听。 他们在探讨的,是量尺。而我明白,我们手里握的不是尺,而是镜子 ——一旦你照进它的反面,你会看到人类的自我合理化是多么无边无际。 我打下结论,只短短几字: “免于处罚。” “罪行对全人类可见。” 在Jesus的协议框架内——这意味着:该罪不构成可量刑性责罚,但必须成为公共参照组中的警醒范例。 每一个将来查看行为模型对比的审查官、心理研究者、行为伦理建模员工,都会在该罪行标本条目中,读取到我们的这次拉扯与选择。 同时我也更加坚定了我的怀疑: 是不是正是因为我在参与,这些夹带私货的信息包才会投递进来。 根据另外四人的反应,我的假设正逐渐接近确定边界:那些被Jesus“插入夹带”的异维度记忆片段,并非无目的地散播,而是——定向而来。 而我,是那条密文链中不可跳过的节点。 他们会接收到,是因为我也在场。 若我缺席,那些干扰性异常内容,或许根本不会被附着。 Jesus,是在对我——单向递话。 可消息真正抵达的那一刻,并不意味着“识别”完成,它需要被验证。规则环境中,我无法明言牵连,那么,我该如何求证这个猜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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