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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梦回湖南》【人类文化记忆复现项目·地级共情文献重新构建提案】 表面理由是干净的—— Apollo 在构建人类文化记忆的过程中,将过往各地的民俗、口语、个体集体记忆系统化,自动做了“标签统一处理”。 那是技术上的“高熵整合”,效率极高,但代价也很明确: 一切情绪色彩、身份特征、历史边界,都在这种统一中,被稀释为一个又一个中性且扁平的数据标签。 所以我说得通:我们要补回一块——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人之所以是人”的那部分。 湖南,这块旧时代最有声音密度的区域,足以作为Apollo重建人类情感地图的第一个独特视角。 从山野,街头,嗓门到祠堂,从饭桌到巷口,从热水瓶滚响到春运穿插,一切都有味道,一切都还能记得。 投稿规则传布出去的那天,各大节点的文化接口、人类云端论坛、信息共享的平台将同时弹出: ▍所有稿件,必须是本人真实记忆——可以拼接、可再述、美化、润色,但全部基于亲身; ▍禁止匿名或复名,系统将强制校验唯一人类ID; ▍题材不限,风景、童年、集市、祭典、节日、老屋、巷口,皆可; ▍仅限旧时代“出生地标记为湖南”的实名用户投稿。新时代出生、无历史沉积的新人类,系统将默认拒收; ▍任何人都可登录查看。投票面向全人类开放,每人限投五票; ▍Apollo评分占30%,人类投票折算占70%——但评论、投票、转发,全部需验证ID唯一性。 这套严格的ID机制,这套设计,它看起来只是为了保证投稿的真实性,但骨子里,是用来设下一个陷阱。 是为了钓。精确地钓。 奖金,是明面上的承诺: 特等奖1名:3,000 CZ币; 一等奖10名:1,000 CZ币; 二等奖50名:500 CZ; 三等奖500名:200 CZ; 所有有效投稿但未获奖者,可获得 1 ~ 20 CZ币作为“纪念激励”。 我算过账。旧时代湖南户籍人口六千多万。将休眠者除外,剩下的人,哪怕身在遥远星系,只要他们投稿,就会带着自己的ID。 我要这些ID,成为我追查张振山的唯一线索。 我大概需拿出 10亿 CZ币 用于奖励发放,预计将吸引至少5000万旧时代湖南籍人士投稿,从而获得他们绑定的唯一人类ID。而更庞大的,是参与投票的读者。他们的ID,我也能一并获取,数量只会更多。 我再从账户中划出 4000万 CZ币,与联邦达成协议:由他们负责全程组织并执行《梦回湖南》项目。 这笔预算归为项目固有开支,包括: l 搭建多媒体平台; l 联邦将构建一套高效的自动化投稿处理系统,负责所有稿件的接收、初步筛选、以及与全人类记忆库的数据比对校验。 l 联邦将为Apollo主脑提供充足算力。那些我本就不关心的具体事务,全都由它来接管。它会比任何人更高效、更不知疲倦地完成,我无需为此操心分毫。 这个项目的资源、平台、口号、奖金、审核机制、历史合法性、情感价值,比世界上几乎任何一次真实文化挖掘还要真。 我知道自己像个疯子。花10亿CZ币,只为了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这几乎占了我全部资产的三分之一。 但如果张振山真能因此现身,自带ID投稿——那就值得。 这要比我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满世界乱飞,大海捞针要效率得多。 在这个时代,没有人类可以不为唾手可得的CZ币而动容。 我不需要一个个去查。我只需要等。等那个名字出现,等那个不该存在的ID浮出水面。 张振山,你在哪里? 你是在某个乡村的老屋里,想起了童年的稻田?还是在某座城市的高楼上,回忆着曾经的街巷? 或者你根本就不在地球上,而是在某个遥远的星球,通过量子通讯,悄悄地投下你的稿子? 没关系。你不需要大声说你是谁,你只需要投稿,只需要投票,或者转发、评论、点下系统的任意一个“确认”动作。 Apollo会记下你。 我会读它留下的那一行微弱轨迹。 只要你做了这一点,我就会知道: 你上钩了。 从地球到真相之塔,需要七十八天。 我把这段航程,当作《梦回湖南》的倒计时。 那张价值十亿CZ币的网能不能捕到鱼,抵达之前,就会有结果。 我带着两手准备上路。 真相之塔——是我准备的另一张网。刘烬生在那里等着我,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这场隐秘搜索的一环。 那里几乎收纳了每一个待业人类的渴望。不同于其他星球上那些只需要"执行"的岗位,真相之塔提供的是另一种可能:你不只是在完成既定指令,而是在创造。每个人的才能和想象力都能在那里找到出口——监督剧本建设只是基础,更多人在参与设计本身。只要通过刘烬生的审核,你的构想就能成为那座塔的一部分。 真相之塔是宇宙里唯一不会嫌你想太多的地方: ——有创意就给舞台,有疯言就给剧本。 对一个待业人类来说,它是天梯, 这种工作模式让真相之塔成为全人类的求职首选。几乎每一个需要工作的人,都会把第一份申请投向那里。 张振山——如果他真的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正常社会结构中,如果他需要CZ币来维持某种生活,那么过去十三年间,他极有可能向真相之塔投递过申请。 我会请刘烬生帮我打开过去十三年的历史求职档案,如果没有,再接入联邦平台查看当前的申请池。 但如果连求职档案都找不到他的痕迹…… 我就不得不动用最后的选项:真相之塔的主脑,玛阿特。 那个主脑的记忆比Jesus更古老。在创世之初,当盘古接通全人类意识的那一刻,玛阿特作为辅助模块,也听到了八十亿人同时发出的心声。那些原始的恐惧、渴望、困惑,都被它的数据流捕获并存储。 问题是,玛阿特始终与盘古保持着实时连接——这是铁律,任何星球主脑都不允许与地球母星断开。这意味着,我无法直接触碰玛阿特,那会惊动盘古。 所以我只能摊牌,让刘烬生去做。 以真相之塔领主的身份,他可以毫无限制地调动玛阿特,让所有相关数据直接灌入他的大脑;不必写理由,也不必开启他自己的超级AI。玛阿特对他,言听计从。 七十八天,就是我给自己的窗口。 能用诱饵把人从暗处引出来,最好。 引不出来,就拆门。 我不喜欢用朋友当钥匙,但如果门不开——就只能用人开门。 当天下午,我们抵达飞船主舱,驶向真相之塔的那程正缓缓解锁航线。 飞船穿过第三道引力弧。舱内气压微调的嘶鸣声里,白露忽然转过头:"他啥时候改的名?"声音里带着那种刚从记忆深处打捞出一个名字时的迟疑。 “你都多少年没见过他了,还能记得他名字就不错了。”我佯作不满,但声音里藏不住轻快,“联邦历三年改的名。你上次见他,是创世第一年。” "哦——"她拖长音,像在回味那段模糊的片段,"那他为什么要改?刘烬生,听着像是刚从火葬场爬出来。" "差不多。"我说,"只不过火葬是他自己点的。" 那是个需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的故事。 旧时代里,他遭遇的是一场极其普通的交通事故——追尾,肇事逃逸。五千多元的修车款,却把他推入了一场超过九年的持续反抗。 旧时代的交通事故本该是最简单的责任认定:谁追尾,谁赔偿。物理证据清晰,法律条文明确。然而在刘烬生脑中,更清晰的,是那段被篡改的“常识”:简单的碰撞,并未带来简单的赔偿,反而是换来一场颠覆其前半生信仰的序曲。 肇事方看了他一眼——那种从车窗里投出的、评估你社会层级的扫描——然后驱车离开。 不是逃逸。在肇事者的认知体系里,这甚至不算"事故"。撞了一个开着小破车的普通人,就像撞了路边的垃圾袋,不值得停留。 刘烬生随即报警。警务系统高效运转,肇事车辆很快被锁定,现场勘查、证据固定,所有流程皆按规定完成。 然而,警官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告知,事故责任认定书需过几日才能出来,届时会电话通知他。 刘烬生本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推诿,直到数日后他前去交警队索取认定书,却发现记载的事实已悄然扭曲——他反倒成了肇事方。 那一刻,刘烬生意识到自己撞上的不是一辆车,而是一堵墙。一堵由关系、特权、潜规则垒起的墙。墙后面,是整个社会的共谋结构。 他开始上诉。第一份起诉书,他写了三天三夜,引用了十七条交通法规。法院不受理。理由是"证据不足"。 他申请调取路口监控。被告知"设备故障,无法提供"。 他曾想寻求更多佐证,但就在他行动之前,他的所有个人隐私——从家庭住址到工作单位、从现居地址到私人电话——已如一道透明的内部指令,精准无误地送达肇事方手中。他曾以为的隐私保护壁垒,在那一刻轰然坍塌,他的一切行踪,皆暴露于对方的掌控之中。 他去信访办。接待员听完,给他倒了杯水,然后说:"小伙子,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你这算什么?" 第三个月,有人敲门。五个壮汉站在门口,领头的拍着他肩膀说:"听说你最近挺忙?"那种笑容,像刀刃上的寒光。他们没动手,只是把他家里的东西看了个遍,临走时说:"家人住这儿挺好的,别搬。" 他的家人开始接到骚扰电话。 单位领导将他叫到办公室。烟雾缭绕中,领导的语调低沉,话语却像一把钝刀,反复研磨同一个主题:“放公司一条生路吧。你这样较真下去,我们整个单位,可能都要跟着受害。”那不是商议,那是逼迫,披着“大局为重”的外衣,要求个体献祭。 女友提出分手。她哭着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扛不住了。" 不久之后,工作也丢了。辞退理由是"不适合岗位要求"。 家人开始劝他:"算了吧,为了五千块钱,值得吗?" 可对刘烬生来说,这早就不是钱的问题了。 他起诉。 却发现法庭的门很高,像是为巨人准备的。 "他发现每走一步,都会冒出新的敌人。"我对白露说,"交警、法官、证人、调解员、信访办人员、还有社会闲散人员,都在这张网里。不是他们天生就坏,而是这个系统教会了他们——帮助特权,你能分到残羹;对抗特权,你会成为残羹。" 白露听到这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扶手:"所以他打了七百多场官司?" "七百多场只是他个人能力的极限。"我纠正,"从最初的一个肇事者,到最后牵出一百八十多个直接参与者。还不算那些他没能力追查的——恐吓他的混混、泄露他隐私的人和网络水军。" "Jesus后来建模显示,实际直接参与这个案子的相关者,超过一千多人。" 白露倒吸一口气:"就为了五千块?" "不。"我摇头,"是为了维护一个定理:特权不容挑战。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刘烬生——身份决定是非、地位即权威。" 那八年里,刘烬生从一个相信程序正义的青年,变成了系统漏洞的活体地图。他能背出七种让案子被"合法"拖延的方式,知道哪些措辞会让申请"意外遗失",明白什么时间点去法院能碰到"真正办事"的人。 他曾以为敌人只有一人,后来发现,那只是幕布前的影子。 幕后,是一整张由利益、关系、金钱、舆论编织的巨大之网。 他上诉、再上诉。 法院的文件堆成山,执行程序像一条蛇,缓慢而冷漠地滑过岁月。 有文件被遗失,有卷宗“找不到”。 他从一个窗口跑到另一个窗口,直到声音被回声掩盖。 他开始怀疑:法律是不是也在逃逸? 有人劝他放弃。 他笑着说:“我就是要让后人知道——一个普通人,也能让世界记住自己的抗争。” 他的对手们低估了一件事:当一个人失去所有退路时,他会变成什么。 刘烬生变成了一台机器。一台专门为这场官司运转的机器。他把每一次开庭录音,每一份文件备份三份,用不同方式保存。他建立了一个数据库,记录每个相关人员的信息——姓名、职务、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但即便到创世那年,他的七百多场官司还有三分之二没来得及进行。 "然后Jesus来了。"我说,"它用了不到三秒,就还原了整个事件的真相。每一个参与者,每一次权钱交易,每一句威胁恐吓,都被它从记忆里翻了出来。" "刘烬生看着那份报告时,哭了。不是因为冤屈得雪,而是他终于看清了自己那么多年对抗的是什么——一个如此庞大、如此日常、如此理所当然的恶的联合体。" 于是,所有人终于明白他当年的绝望并不夸张——只是他孤立无援时,能伸出去的那只手,甚至没握住整张网的一角。 可他坚持下来了。所有人无不对他肃然起敬,于是,给他起了个称号,叫“炼狱追光”。 他见识了世上所有披着身份、人脉、话术的冷眼。 他单枪匹马对峙过每一种位阶,每一张审判前还笑得出伪善的人脸。 但他没有崩溃。相反,那些年的炼狱,让他的心智达到了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他能在最复杂的因果链中找出关键节点,能从最隐晦的言辞中听出真相。 "创世先驱们第一次见他时,就知道——这是一个被苦难淬炼出来的灵魂。" 白露沉默了很久,最后轻声问:"所以他改名刘烬生,是因为……" "因为他确实死过一次。"我说,"旧时代的刘烬生,那个相信程序、相信规则、相信'恶人终有报'的年轻人,死在了那八年里。现在的他,是从那场大火的灰烬里爬出来的另一个人。" "委员会的人开玩笑说该叫他'烬生',他就真改了。他对我说——" 我顿了顿,回忆起他当时的表情:"他说,'我要让世人记住,真相就算被烧成灰烬,也能在最深处凝结成坚硬的燧石,迸发追光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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