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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联邦历七年。 刘烬生站在委员会的议事厅里,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沉默的数字:三十二亿CZ币。 他要买下玛阿特。 不是租借,不是共享权限,而是完全买断——让这个曾在创世时听过八十亿人心声的闲置主脑,成为他个人星球的核心。委员会的成员们交换着眼神,他们都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刘烬生把他拥有的一切,全部押在了这颗星球上。 "你要用它做什么?"有人问。 "造一个地方,"他说,"让真相不再逃逸。" 从此,闲置多年的玛阿特,自此成为另一个星球的灵魂中枢。 真相之塔,直径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 但当你踏入其中,会发现这个数字毫无意义。刘烬生用空间折叠技术将内部撑开,像把一张纸反复对折后再展开——表面积没变,但褶皱里藏下了十万个地球的容量。每一道褶皱,都是一个独立的剧本空间。 这不是技术炫耀。这是他对真相本质的理解:真相从来不是平面的,它有无数个侧面、无数种讲述方式、无数条到达路径。就像他当年那场追尾事故——物理事实只有一个,但一百八十多个参与者,就有了上千种叙述版本。 所以他造了这座塔。不是为了找到"唯一正确的版本",而是为了让所有版本同时上演,在无数次演绎中,逼近那个永远无法完全抵达的本体。 星球结构围绕中心塔体展开,自地核到外层轨道,被划分为七层巨环,统称“七环塔系统”。这是刘烬生所定义的“真相还原的七个阶段”。 第一环,幻象环——所有人都在说谎。就像当年的交警、证人、官员,每个人都在编织自己的版本。这里的仿生人不知道自己在演戏,他们真诚地相信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就像当年那些作伪证的人,可能真的说服了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事实"。 第二环为反证环; 第三环为残证环; 第四环为平衡环; 第五环为启示环; 第六环为溯源环; 最后是第七环,烬生之心——他把自己的意识核心放在这里。不是为了控制,而是为了承受。所有剧本的终点都会流经这里,所有的真相与谎言在这里交汇。他要亲自感受每一次"真相被扭曲"的瞬间,就像当年他一次次看着事实被篡改,却无能为力。 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是规则的制定者。 叙事引擎,是他穷尽心血铸就的宏伟巨构。 它不能算是AI——AI还有训练者,还有底层逻辑。叙事引擎是一种"逻辑生命体",它自己生长、自己进化、自己决定什么是"值得演绎的真相"。刘烬生只给了它一个初始指令:从人类历史中提取所有的矛盾、动机、转折,然后重组。 就像癌细胞,一旦开始分裂就无法停止。 每一秒,叙事引擎都在生成新的剧本。有些只持续几分钟就崩溃,有些能演化几个世纪。当某个剧本的"真实还原度"达到95%——也就是说,当参与者们真的相信这就是真相时——它会裂变,吞噬周围的小剧本,形成更大的叙事簇。 剧本生剧本,叙事构生态。整个星球都在生长。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膨胀,而是故事层面的繁殖。今天的真相之塔,已经比刘烬生最初设计时复杂了千万倍。 "回声体"——那些不知道自己在演戏的仿生人,是这个系统最忠实的记忆载体。 他们有完整的记忆、情感、甚至自我意识。他们相信自己的人生是真实的,相信自己的选择有意义。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重演某个历史片段,或者某个可能的版本。 就像当年那个交警,他可能真的相信自己在"维护社会铁律"。就像那些恐吓刘烬生的打手,他们可能真的认为自己在"教刘烬生做人,教他认清社会本质"。 刘烬生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在剧本里,重新选择。 有些人选择了不同的路。有些人重复了同样的恶。而这些选择,都被叙事引擎记录、分析、重组成新的剧本。 星球分布有数以万亿计的单体剧本区,它们宛若社会碎片被剖离陈列。每一处都模拟不同年代、意识模型、集体性格与伦理场景,例如: 无声法庭 档案雨林 回忆矿区 追光街 罪证沙漠 ...... 某些区域以隐藏的“逻辑钥匙”为引导解锁。个体能通过反复推理、拼接片段,开启进入更高剧本层级的通路,也可能别无他求,只为进入下一段并行世界的变奏。 而整个系统对“真相”的定义明确写入其五条运行准则: l "真相可被演绎,但不可复制"——每一次揭露都会改写其自身的来路。 l "角色会觉醒"——剧本中的角色有觉醒的可能,仿生人可能在游客的影响下,意识到自己被灌输了一些东西。 l "刘烬生不全知"——叙事引擎会因任意微小的变量产生更多的分支。 l "记忆可借用"——游客在解谜过程中可从中寻找线索。 l "不追求答案,追求还原"——人们最终将明白,正义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追寻过程。 这座星球的视觉是刘烬生内心的外化。 视觉上,塔城蒙着一层银白与灰色交织的“记忆霜”,高密度的数据尘雾在空中浮游,建筑由“光脉+语义流”组成,每一面墙,都是某段叙述的暂居体。 中心区则逐渐过渡为琥珀色——那是“烬生之心”的象征,像燃烧的疑问,被记忆包裹成核,也像无数公案尚未审结的共鸣声,在那深核中等待回响。 那是“记忆之光”,是星球精神上的灯塔。 因为在真相之塔,不停止寻问: 如果真相本身也会被演绎、被改写、被投票定形—— 那么,“相信”,此时此地,到底还意味着什么? 这个世界,是开放式结局。 没有最终真相,只有更高版本的逼近。没有审判者全知,只有下一段对话决定的分岔点。 你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剧本的哪一页—— 这正是它作为系统“最诚实的部分”。 “你们哥俩,是这个时代最固执的人。” 白露说这话时,正盯着舱窗外的星轨残影。那些光线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擦过飞船表面,在她瞳孔里留下一道道短暂的灼痕。她知道那是假象——光不会真的烫伤视网膜,但她还是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就像她知道我和刘烬生的固执也是某种假象——不是我们天生如此,而是被真相训练成这样。 "全人类都在狼狈地逃窜,"她转过头,眼神里有种看穿防护服的锐利,"你俩却一样……穷追猛打。" 这个问题比她想象的更准确。 我每天要处理的记忆片段里,有十分之一是施害者的自我欺骗——他们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好人,真诚地为每一个恶行找到合理解释。而另外十分之二,是受害者的自我怀疑——他们宁愿相信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愿承认这个世界就是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你。 “那你觉得这算……优点?”我笑了一下,“还是缺点?” 她想了想,像是嘴里尝到半化的糖:“只能说是优劣参半。你这样的人,当审查官,是所有受害人心中最理想的仲裁;但对你自己来说,可真是场慢性酷刑。” “我自愿的。”我说得很轻,“联邦没人逼我留下来。我要走,哪天都能走。” 她不说话,但她知道我不会走。 “而且你应该知道,审查官全体——无一例外,都是这类人。对公平的追求极尽严苛,不准偏一分、不准慢一秒。或者说,几乎所有先驱者,都是这类人。” 我们知道,那不只是我们较真,而是深刻地明白了一件事: 人人都想要真相。 不是因为真相能修补什么、补偿什么,而是因为真相是一种最低频但不可剥夺的公正感。 你可以选择放下某件事,但你无权剥夺另一个受害者揭开的权利。 是谁在你小学书包上擤鼻涕? 是谁在背后造谣抹黑你? 是谁顶替了你获得的工作名额,他的背后有多少人参与运作?那些本该监督此事的人,又有多少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里,签下了放行的审批? 这些事,你口头讲不出口,记忆说不清根,但你知道它“曾经存在过”。 所有人在这样的模糊里长过人生的一截。 我想起昨天处理的一个案子。 一个中年男人,神经性偏头痛二十三年。他试过所有疗法——西医、中医、针灸、冥想,甚至找过驱魔师。医生们给他开了上百种药,做了无数检查,最后只能归因于"压力"和"体质"。 直到Jesus调出一名护士在联邦历前二十三年前的一段记忆—— 那天他去医院为头上的一道小伤换药。负责处理伤口的护士刚和男友分手,心情糟糕。她故意用了最粗的针头,故意选了最疼的角度,故意让针尖在皮下额外刮擦了三下。 本不是为了伤害他,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那三秒钟的恶意,在他的三叉神经上留下了一个微小但永久的损伤。每次血压升高时,那个损伤点就会引发剧烈头痛。 二十三年。八千四百个日夜。无数次痛到想撞墙。 而那个护士,早就忘了这件事。在她的记忆里,那只是"又一个普通的早班"。 "Jesus统计过,"我对白露说,"在已审结的四十亿人中,91.353%的罪案,受害者至始至终都不知情。"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大脑处理震惊信息时的生理反应。 "不是没防范到恶意,"我继续,"而是根本不知道有恶意存在。" 真相的获取权很简单:任何人都可以申请查看自己作为受害者的完整责任链。 但简单不代表容易承受。 直到Jesus来之后,我们才终于知道一件冷得发烫的事实:你之所以没看到伤,是因为你根本不会意识有人正在捅你 我见过太多人在看到真相后崩溃——不是因为伤害本身,而是因为施害者的身份。 最信任的朋友在背后捅刀。 最依赖的医生故意误诊。 最崇拜的老师偷偷打压。 更可怕的是那些"无缘无故"的恶意—— 旧时代的你,不会知道厨师朝你的菜里吐口水,只因为你点餐时没说"谢谢"。 你不会知道家里频繁失水,是当年装修工人故意留下隐患,只因为"反正出事也找不到我"。 同事删掉你的项目文件,只因为"看你不顺眼"。 你不会知道,医生为你定的疗程,是他参与CL研究的统计组需要一批疗效对比数据,而不是你该怎么治; 你更不会知道,那个在你身边听你讲委屈、劝你别往心里去的同事,就是压你调岗报告链上的其中一环。 你甚至不会怀疑他们。 这些恶意太小,小到在旧时代根本不会被注意。但它们像微量毒素,日复一日地腐蚀着你的生活质量,而你只会怪自己"运气不太好"。 因为我们太习惯了“没有证据就是没发生”,也太习惯了“几十年来都没讲出来的事,就不配被清算”。 可Jesus不会忘。 它不仅不会忘,它还准许你——以受害者身份,要求调取一段完整的交叉责任链数据。 你说你突然被调去了边缘科室?Jesus会告诉你,是她; 她在周三的茶歇时,诬蔑你“向对手部门表忠心,偷偷搜集领导的隐私”,那句话被列入影响性评估条目第四级; 你的调动提议被引用了那句话,连带二级监督员按下“批准”键; 而当你在她办公室掉眼泪时,她真诚拍着你手心,说:“也许是人事部门要安插关系户,你没打点好关系,以后可得长点心。” 你哭了。她点头。报告就在她抽屉里。 她不是特殊例子,她只是常态。 我在Jesus罪行资料库见过一则小案。 一个女孩——下午剧烈腹痛,在床上蜷作一团。第二天她跑去饭店大闹,说是食材有毒。 而真正的真相——是饭店老板为了洗清冤屈,把自己设为“受害者”,向Jesus申请了数据倒推。 接着,系统挖出一段室内居家回溯数据: 那天是她的室友,在她水壶里投了东西。 无冤无仇,仅因前一晚两人在浴室门口争执了一句谁先洗澡。 若是没有Jesus,这个女孩就会一辈子怪错那家饭馆,发不出真怒,找错了痛点。 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在背后转了钥匙,而她会一直生活在错误的因果链里。以为自己肠胃脆弱,以为那家店不卫生,以为自己倒霉。而真正的施害者就在身边,每天对她笑,安慰她,甚至照顾她。 这不是例外——这,是我们过去一整代人的运作常态。 白露沉默了很久。 飞船正穿过一片小行星带,防护罩与碎石摩擦产生细密的火花。那些光点像被点燃的真相碎片,短暂照亮黑暗,然后熄灭。 "所以你们不能停。"她突然说,"因为每个未被揭露的真相,都是某个人正在承受的、不知名的重量。" "是的。"我说,"而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把这些重量,从受害者身上,转移到施害者身上。" "让每一克恶意,都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白露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包括那些已经盖棺定论的?" "尤其是那些。" 我调出一组数据投影——那是Jesus近期完成的历史案件重审统计。密密麻麻的光点在空中排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起曾经的"意外"。 "旧时代定性为意外的伤亡事故,"我指着那片光海,"煤矿透水、工地坍塌、校车侧翻、电梯坠落......当年的调查报告上写着'不可抗力'、'操作失误'、'年久失修'。偶尔抓几个替罪羊,判个三年五年,案子就结了。" "但现在——" 我放大其中一个光点。那是联邦历前十七年前的一起矿难,官方通报死亡人数十九人。 "Jesus重构后发现,实际死亡四十三人。其余二十四人被瞒报,因为他们是'黑户'——没有正式工号的临时工。而这个瞒报决定,涉及一百零七个知情者。从矿长到统计员,从救援队长到殡仪馆登记员,每个人都在这条沉默链上打了个结。" 光点继续分解,展现出更深层的责任网络: "透水的直接原因是防水墙厚度不达标。但真正的因果链要追溯到三年前——工程招标时,评标委员会成员收了回扣;监理单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监局的检查员提前通知检查时间;甚至那个在报告上随手画钩的办事员,都要为他那一秒的敷衍付出代价。" 白露注视着那张越来越密集的责任网:"所以Jesus在做的,是把每一起'意外'还原成'人祸'?" "不是还原,是揭示。"我关掉投影,"这些从来都不是意外。只是以前我们没有能力追查到每一个0.001%的责任人。现在,哪怕你只是在责任链上打了个喷嚏,只要这个喷嚏导致了某个环节的损害,你都要为那个喷嚏负责。" "这会不会太......"白露欲言又止。 "太苛刻?"我替她说完,"一个安监员因为宿醉而漏检了一个螺栓,三天后那个螺栓脱落,导致一个工人从脚手架摔下。你说他该不该为那个工人的残疾负责?" "在旧时代,这叫'蝴蝶效应',是无法追究的间接因果。但在Jesus的计算中,这就是清晰的责任链:宿醉→漏检→螺栓松动→金属疲劳→脱落→坠落。每个环节的责任比例都能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 "没有人能再说'我不知道'、'我没想到'、'这不关我事'。" "因为Jesus知道,Jesus算得到,Jesus会把每一丝因果的线头,都追到源头。" 白露又一次陷入了短暂沉默。 “你说,这到底算不算好事?”她开口,“知道了这一切之后,真的能变得轻松一些吗?” 我没有回答她。 因为我知道,知道真相从来不让人轻松。 它只让你——终于不再被蒙着眼选择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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